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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子帮”四部曲(纪实小说)

2025-10-03 20:45:13 来源:江苏新闻 责任编辑:苏阳

 作者:刘义国

序曲

  ”蛮子“称谓,是指江苏苏北地区人们对苏南吴语的叫法,而苏南地区的人则称苏北人叫“冒子”。

而对于滨海县城而言,他们称苏南为“蛮子”,称淮安以北地区则叫“侉子”,而徐州人却称盐城与扬州地区的方言也叫“冒子”。

江苏地域广阔,方言中多,正所谓“南蛮北侉”,值得强调的是:

“冒子”、“侉子”也好,“蛮子”也罢,她只是江苏大江南北丰富的语系的区别代称而已。

“蛮子”,只是调侃的幽默叫法而已,没有任何贬义或则歧视的意味。

因为苏南吴语区与苏北滨海县的地方口音的千差万别,则被称作“蛮子”。

第一曲:“蛮子帮”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七十年代末,江苏省苏锡常地区,受十年动乱“大浪潮”的冲击,大批政府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和产业工人被从苏南的城市下放苏北的农村去工作生活,并落户当地

时间长达十年以上。

这些下放的群体面广量大,还包括了各行各业的人群。

他们拖家带口,离开家乡,被下放、落户到我们这座小县城的农村。

而这大批被下放的子女,也同时在一夜之间,由当时金贵的城镇“定量户口”,突然变成了农村户口。

进一步讲,他们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但若能分配到滨海县城中心的东坎镇,那算是好运气。

因为不论条件如何,能分在县城的下放队伍,绝大多数人都能按照“原始”职业,分配工作,关键还能避免成为农村户口的命运。

   当地人便将这批下放的苏南人统称为放户,更多的直接称之为”蛮子“

“蛮子帮”则成为下放户不含歧视的代称,指的是在东坎镇各行各业工作的特殊群体。

下放户们不仅说话的语言与滨海当地语言千差万别,生活习惯也有不少的差异,穿着上也大不一样。

当时,虽然穿着很朴素,但下放户出门都干净整洁,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饮食习惯上除了喜欢吃面食外,无论男女,最典型的是裤子瘦小,裤腿一律高出脚脖之上。

于是“蛮子裤”的称呼也似乎代表了苏南下放户的外表形象。

然而,穿惯了宽松裤子的当地青年男女,只要家庭经济允许,渐渐将“蛮子裤”看作时髦,开始模仿那高出脚踝的短脚裤,继而慢慢流行。

说明,“蛮子”虽然是下放户,却受到了当地人最淳朴的友好对待。

正因为如此,滨海小县城里,到处回荡着当地人一句也听不懂的苏南吴语。

不过,下放户们在必须与当地人说话交流中,必须操作夹带浓浓吴语的、都能听得懂的普通话。

蛮子帮是指在滨海城中心东坎镇工作生活的大群体,是最具代表性的普遍叫法,毫无贬义。

第二曲:“蛮子帮”园丁

上世纪,1978年。

盛夏,一如既往的毕业季。

这年,不仅是七八届高中毕业生们彻底结束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下放农村劳动和改变命运的一年。

停滞了漫长的十年高考制度,是经拨乱反正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

停滞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是国家教育体系最具典型的混乱和破坏。

七八届之前,我们这座小县城的高中毕业生全部一刀切的下放、落户农村。

然而,虽说恢复了高考,对于中断了十多年高考制度后的七八届高中毕业生而言,却像是头一回吃螃蟹的探险一般,充满了惊喜、兴奋、彷徨,还有纠结和犹豫。

滨海县主城区的东坎镇,我们这座小县城的中心镇。

当年的滨海县二十个“人民公社”(当下已合并为十二个乡镇),总人口不到七十万。

而东坎镇虽说是滨海县的政治文化中心,其人口规模只是区区几万而已。

因而,从人口教育规模而论,那时,仅东坎中心镇的滨海县中学和东坎中学这两所中学,就能产生好几百名的应届高中毕业生。

好几百应届毕业生,这个数字对于当今学校的规模而言,真是不堪一比,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不包括公社(现在叫乡镇),我们这座小城镇的人口容纳量,几百号毕业生可不算少。

正因为处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学校非常的重视。

  因而,虽然完成了高中毕业的考试,但我们还要“乘胜追击”,准备迎战高考。

自然,毕业终考完毕后的同学们,必须的,还得规规矩矩的回到学校,听从学校部署参加高考的重要事项。

因而,对同学们而言,此刻,点名照旧,照旧对老师的说话,必须乖乖的,必须照旧的该服从还得服从。

“大家都坐好,”温和的女中音。

操作浓重吴语普通话的班主任朱金星老师,手里拿着的那沓纸,正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的左右飘忽。

同学的目光必然的都聚焦在朱老师手里的那沓纸上。

她用那温和而无言自威般的目光,扫视着讲台之下:

一群将要终结九年寒窗之苦、而又充满朝气的五十二名学生。

十八岁,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年少,而又充满梦幻与憧憬的年龄。

“孙夕惠,”朱老师叫了一声班长,

“到!”个头高挑的女生,班花兼学霸。

“将表格发下去,”朱老师声调依旧。

“好。”

孙班长,她是我们整个初高中阶段一直连任、没人不服的”老干部“了,自然显得从容不迫。

她从容不迫的走上讲台,从朱老师手里从容不迫的接过那厚厚的一沓纸,转而又将那沓纸均分到了各组。

大家都立马、本能的、自然的将那沓纸,机械般的往后传。

一阵熟悉的哗啦声。

“哇呵,填志愿啦!”

拿着志愿表,大家不由得都大睁着双眼,心里一阵惊呼。

其实对从整个动乱时期熬过来的这届毕业生来说,只有少部分同学,勉强能有底气参加高考,一半以上都属于“陪考充数”。

可谁让你在那动乱年代没能把持住自己呢,这还真的怨不得动乱呢。

是啊,虽说是动乱年代,别人怎么没动乱呢。

”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会后悔的!”

当初,又谁都没将物理老师那声嘶力竭的忠告当回事呢?

”哈哈哈!“又谁让你听后嘻嘻讥笑的呢?

呵呵,笑吧,船到江心补漏迟,晚咯。

哎哟,偏题了。

“还有谁没拿到表格的,请举一下手,”

默认般的鸦雀无声。

朱老师清了一下本来就很清晰的女中音,表情依旧,道:

“在我们大家最后一期的期末考试前,老师就跟大家讲了,准备迎接高考的动员以及报考志愿填报的说明,大家应该不会忘记,这里不再强调了啊。”

动员,高考需要动员?

那可不假。

因为停滞了十年高考的恢复头年,大家都感到十分的陡然而陌生,都没回过神来,还真的需要动员。

朱老师是个面孔虽有些黝黑,五官却长得万分清秀的女人。

”黑珍珠“,当时还真的不知道这个词是用来形容面孔虽然有些黝黑,却长相十分漂亮美女的别称。

”黑珍珠“,这称呼起的,人才啊。

我非常喜欢听朱老师那带有浓浓吴语的普通话,虽然不十分标准,但口齿清晰,没有任何障碍,非常好听。

那时候,滨海县的东坎中心镇,似乎所有中小学校都有苏南的老师。

苏南教师队伍是我们小县城每个学校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毫不例外。

我们在校时的数理化等主课老师们,都是清一色的蛮子帮“。

而唯有我们的朱老师却是十分的例外。

她们家是落户滨海小县城里唯一不属下放户之列,朱老师的先生是当时盐城专区政府的高级干部。

曾经的滨海小县城,纯粹的农业地区,经济落后,即便是盐城的整个辖区,都是广袤的大农村而已。

盐城的行政级别也经历了从六十年代的盐城专区,八十年代的盐城地区和到当下盐城市、省辖市的漫长过度。

“革命工作像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朱老师一家四口人受命,随行而来。

于是,她们的女儿袁小华成了我们的同班同学。

又于是,她成了我们的班主任。

值得一提的是,朱老师是我们从初中就开始一直跟班的班主任。

因而,从感情上讲,师生关系可说是亲切之至。

嘿,又偏题啦。

全班同学在拿到志愿表的同时,每个人的表情就显示春夏秋冬,阴晴圆缺,复杂而复杂。

“报告,我填好了。”

呵,还没到十分钟,孙班长就出人意料的第一个完成了志愿的填报。

“好的,交上来。”朱老师冲着她露出了会心的悦容。

朱老师瞥了一下表格:盐城市卫生学校。

“好,回去坐下。”她随即朝着孙夕惠,心领神会似的点下头。

刹那间,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大家的目光不由得照向这位平日一直虎虎生威的大班长。

而此刻的孙班长照旧是平日里的那个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的步履,脸上还明显多了一份自信般的愉悦。

她非常恭敬的,将填好的志愿表小心的递给朱老师后,随即转回身,照旧不紧不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让还一字没填写的好些同学,在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同时,顿时深感压力山大,加剧了现场的紧张感、压迫感。

接着没多大功夫,林瑞霞、樊建等几个同学也相继完成了填报。

而我自己呢,却乘着动乱,完全抛弃了数理化等主课,几乎将所有课堂都当作了美术课。

我施展了自己的天性。

画画,似乎成了我的唯一。

”你可以报考美术专科的。“朱老师走过来,戳了一下我的脑门。

知道自己的文化课没底,因而,面对高考,我原本不愿参加,无心填报,但还是在朱老师的动员下,填报了无锡轻工业学校“造型美术”科。

十分的勉强,不过经思索再三,报就报呗。

此刻的朱老师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等待着。

一直快要放学了,同学们才陆陆续续的完成了志愿的填报。

“好,”朱老师稳定了一下大家的情绪,开始布置下一步工作,微笑道:

“下个星期一,你们必须准时到校,发准考证。”

“准考证?”

同学们一阵骚动,“高考还要准考证呀。”

“是啊,”朱老师继而笑道,“高考可不比我们平日的升学考试,高考是同学们即将正式走向社会的起点,关系到每个同学的前途和命运,更代表了同学们将要成为国家的人哦。”

可不是,若是真的高考上大学或是中专,就等于成了国家的人,端上了铁饭碗。

哦不,金饭碗啊。

因为考上了大学或是中专,以后就是国家干部。

那时,能给予我们小县城的大学名额极少,金贵的名额都给了滨海县城的重点中学,即滨海中学,而我们东坎中学级别不够,没有分得一个大学名额。

所以,报考中专成为唯一选择。

这不,即便是作为班上学霸级别人物的孙班长,最终,还不是委屈着报考了卫生学校。

第三曲:迷茫

1978年,夏季的滨海中心镇,

东坎中学,

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战场。

因为包括了所有“公社”中学送考的学生,因而东坎中学的初中、高中的班级全部成了考场。

我们第一次经历了高考那紧张而又十分肃穆的考试氛围。

第五考场,报考美术专业的考场。

虽说报了无锡轻工业学校的造型美术科,可我当时压根儿就不明白,啥叫“造型美术”。

因此,对于专业考项毫无备课,毫无基础的基础,毫无概念的概念。

报考是因为能吸引我的”造型美术“,这个极为美妙神秘的名称,当然也充满了不知所以然的向往。

我偷眼瞧了一下前后左右,梦想着成为未来”艺术大师“的考生们,几乎和我一样,一通瞎画乱涂,不知道在画板上画些什么,也几乎个个跑题。

最终,虽然我的专业分能达到五十分,但总分惨不忍睹,最终与大多数考生一样,必然的名落孙山。

尽管名落孙山了,对于我自己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关键还是年少无知,从来没有将自己联系到往后的前途或将来。

不过,自己通过这场高考发现,原先自我感觉良好的绘画“天赋”,仅仅的,还只是菜鸟中的菜鸟而已。

就是说,差远咯。

又就是说,自己一下清醒了不少。

重点是,在往后的个把月当中,几乎所有名落孙山的同学,如同在校时通常考试不及格一样,看见老师就更加的躲开,似乎成了过街老鼠。

若是不巧迎面与老师偶遇,在必然的尴尬刹那间,都是红脸的、快速的低头鼠窜,赶紧溜之大吉。

可不,太难为情了,真的觉得对不起人家。

这是动乱时自己也跟着动乱的必然结果。

后来,直到我参加工作后,因受客观条条框框的制约,我两次向公司申请报考无锡轻工业学校都不被允许。

之后再也无缘报考自己热衷向往的无锡轻工业学校。

几年后,该校已经更名为无锡轻工业学院,之后随着高教机制的改革,顺利实现了从中专到大专、再到如今江南大学的“三级跳”蜕变。

说明,专业学校与国家教育体系,正伴随着改革开放,势不可挡的升级了。

跑题了,这是后话。

高考名落孙山后的自己,必然的,自然的就被大量的待业青年队伍所淹没。

告别了九年寒窗,告别了名落孙山的高考,完全彷徨,失去了方向,没了目标,显得分外的迷茫。

一句话,变得无所事事。

成了待业青年,很多同学一下成了“街溜子”。

不过,那时的大中国正处于高度的计划经济时期,就业与户口关联,废除了高中毕业生的大下放,城镇户口的待业青年,根本不用操心,政府什么都给包了。

但农村户口则没有这种待遇,完全被“屏蔽”了。

政府对城镇待业青年的就业,完全实行了大包大揽政策。

包就业,包分配。

所以,大家根本用不着为就业担心,一边当着无所事事的“街溜子”,一边等待着工作的分配。

                           第四曲:“客串”文化馆

我非常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混成真正意义上的“街溜子”,依旧凭借执着的对美术的爱好,整日的写写画画。

还有整日陪伴自己的一支特别“文艺范”的,C调重音口琴。

口琴是七十年代青年男女最普遍的随身乐器。

我能从口琴、二胡、脚踏风琴甚至手风琴的自由切换演奏,完全盲奏,天赋乐感,无师自通,虽说还毫无章法,但任何能唱的曲子都能随性拈来,毫不费力的自如演奏。

在高中毕业之前,我就经常跑到老师办公室,毫不怯场的坐到脚踏风琴前,毫不忌讳的弹上一两首不知是否准确的乐曲。

当时的“蛮子帮”老师见状,都会默不作声的微笑着看着我,从不反感我去拨弄那学校唯一的脚踏风琴“高端家当”。

不过我也同时发现,“蛮子帮”老师中,会弹上一首好琴的不只是音乐老师,似乎都能玩乐器,就连与毫不搭界的的化学老师也能轻轻松松的弹上一曲。

代表了那时苏南老师普遍的高素质。

尽管是无师自通,如此这般的文艺范,却能吸引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真不知道,自己当初一知半解的音乐水平的我,竟然敢在老师面前班门弄斧。

“自古英雄出少年”呀,呵呵。

在待业的迷茫中,我却非常有幸的结识了县城文化馆的几位老师。

我经常拿着画稿去文化馆向老师们求教。

可喜的是,我的涂鸦深得画家陈立明、画家顾乃深、书法家李敦甫等老师的肯定。

李敦甫老师那时已经年近七十,是文化馆里年纪最大的老师。

他的隶书自成一家,印章篆刻更是一绝。

老先生也是文化馆里唯一的一位,从旧时代走过来的文化人。

在那动乱年代,他还因地主成分所累,被打成了“黑五类”,时常身披“三大件”示众:

头戴写有纸糊的高帽,脖子后脖领上插着高高的木牌,胸前挂着小黑板改制的牌子,“三大件”上一律写有“黑五类,李敦甫”,随时被红卫兵小将押着,拖出去游街示众。

因此,李敦甫老师是那个时期文化馆里遭受政治迫害最深的一个。

直到文革结束后得以平反,他的书法才终被得到公认。

后来,作为文化名人,他那矮小的平房还被授予”李敦甫故居“,被列为当地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荣耀晚年,大幸也。      

“小刘啊,”

陈立明老师,虽然努力的说着东坎当地的语言,却依然遮盖不了他那浓浓吴语的语调,话语十分谦和,道:

“小家伙,你的确具有绘画的天赋啊,以后,文化馆你想来就来,不用客气”。

呵呵,后来才知道,陈老师和他的夫人同是“蛮子帮”啊。

他的夫人弹得一手好扬琴,我真不知道他夫人是位在东坎镇上很有名气的扬琴演奏家。

之后,我就成了县文化馆的常客,画作还经常被入选由文化馆主办的各种青少年美术展览。

那时的展览条件有限,直接“粗暴”的将绘画作品,粘贴在文化馆外墙的宣传栏的橱窗里,极为简单,极为简陋。

陈立明老师不仅是油画高手,中国画的造诣也不一般的杰出,水墨葡萄更是陈老师一绝,往往墨迹未干就被人“掠空”。

顾乃深老师还是大连环画家,功力非凡。

“大风歌、揭竿而起、野火春风斗古城、斗川岛和黄山野花开”等十几套连环画都是他的大作。

小小连环画册,每一册都是一项非常庞大的绘画工程,那时的顾老师也年近六旬,毅力惊人。

现在看来,十几套的连环画要耗费多少精力呀!

那时正处于迷茫的懵懂期,不知把握拜师学艺的常理概念,随性来去。

                           第五曲:邂逅

时间到了1979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的第二个年头。

拨乱反正带来了各行各业的勃勃生机,一切正慢慢回归久违的应有秩序。

人们干劲十足,精神焕发,充满着从没有过的激情。

这天,我正站在文化馆的橱窗前欣赏新布置的青少年绘画作品展览,上面也有我的一幅水彩作品“朝阳”。

我一边待业,一边出入文化馆,不断汲取艺术养料。

也就是说,我们这届高中毕业生等待就业,都快两年了。

”小刘,有空到工艺美术厂去看看啊。“

忽然,一个身体微胖,肤色红润的人站在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用典型”苏南帮“的和善语调说了一句。

谭小沙,四十来岁,下放在滨海县城,来自无锡的工艺美术画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工艺美术厂?“

”是啊,你不知道吗?“他紧问一句,

”知道啊,不就是泥人厂吗。“

”泥人厂?”他不禁迟疑了一下,便立刻明白过来,“对呀,你不想去看看吗?”

他呵呵笑道:”东坎镇就这么大,你一定知道的呀,“临告别时,他冲我一挥手,”我叫谭小沙,到那儿找我就行!“

”好!“我有些受宠若惊,还带有诚惶诚恐。

”泥人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由东坎镇兴办的镇集体工艺美术厂,那时很少人知道石膏制作的艺术摆件。

因为当地百姓以为石膏是白色的泥土,工艺美术厂就被称之为泥人厂啦。

或许在那个时期,寻常百姓家都不缺少由石膏制作的或半身,或全身的毛主席像,似乎所有石膏制作的艺术品都被“突出政治”垄断,任何家庭找不出第二样石膏艺术品。

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很少人知道石膏还可以做成精妙的的丰富多彩的精美的小摆件,或是小朋友手里的玩偶。

石膏玩偶,其实就是当下公仔手办的“鼻祖”。

工艺美术厂的石膏工艺品,以喜闻乐见的卡通人物为主轴,还有极为丰富的、人见人爱的夸张小动物。

石膏像制作非常复杂:

先用泥土完成雕塑样件,再用乳胶制作模具,从模具中脱模后的石膏像还只是洁白无瑕的半成品,要经过多道上色的工序,再经烘干后才会成为让你见了就会立刻爱不释手的绝美工艺品。

排列整齐、洁白无瑕的半成品石膏玩偶,竟然散发出极为美妙、神奇的银白色的、梦幻般的光泽,冲击着我的视觉神经。

就是说,即便不涂颜色,银白的石膏玩偶的半成品就十分可爱。

而经重彩喷涂后的石膏产品更是画龙点睛,绚丽之极,更让人爱不释手。

造型浑圆,花花绿绿,品种繁多的无锡“阿福”石膏像也在其中。

阿福是无锡地区的吉祥物娃娃。

阿福也是在苏北生产后再转发无锡的“特供”产品,这是因为绝大多数的能工巧匠被下放到了苏北。

我在厂设计室很快找到了谭小沙。

”好好好,来了就好!“

正在埋头制作石膏雕塑模型的谭小沙见到我十分高兴,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热情相迎。

”哇,好漂亮啊!“我立刻被放在案板上的石膏雕塑模型深深吸引。

”哈哈,漂亮是吧,“谭小沙笑道,”漂亮的多着呢,不急,我带你去车间转转“

”好啊!“我求之不得。

别看他身体微胖,走起路来却步履如飞,虎虎生风。

”呵呵!“

终于,在近乎三十人的大车间,谭小沙停下脚步,道:

”这是制作车间,慢慢瞧吧。“他冲我呵呵一笑。

就当初的规模,除了滨海县国营棉织厂,三十人的车间在全县企业中都找不出第二家。

即便当时劳动力最集中的镇服装厂,所有缝制车间,都是分散性的分布于东坎街区的几个门市而已。

这是艺术家们描绘绚丽梦境的地方啊。

”好的,再往前走。”谭小沙拉了我一把。

”哈!”我情不自禁的又叹息一声:

这个车间是鸭蛋壳的世界啊。

第一次见识,画师们是用鸭蛋壳作绘画媒介,直接在浑圆光滑的鸭蛋壳上,或工笔或写意的绘制花鸟鱼虫,经烘干后,再精心包装在一只玻璃盒中,使得极其普通的鸭蛋壳,一下蜕变成精妙绝伦的工艺品、奢侈品。

呵,原来在鸭蛋壳上也能画出如此精妙绝伦的画作,如此精妙的艺术品啊。

整个工厂,人气爆棚。

真是大开了眼界。

这儿与我向往的无锡轻工业学校太靠近了,我自觉得,造型美术就应该是样的吧。

直到后来走上工作岗位,想再度报考该校时才知道,所谓造型美术专业,是工业产品的外形设计专科。

真的觉得,我应该属于这儿。

我无意之中发觉,除了谭小沙,工艺美术厂似乎在每个地方,都回荡着操着浓浓吴语的”蛮子帮”口音的画工师傅们。

这也是我见到讲吴语最集中的地方了。

呵呵,掉进”蛮子帮“窝里啦。

苏南人员大下放这股浪潮,不单纯的将他们冲上了小县城的沙滩上,还给我们的小县城送来了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那时的滨海小县城,纯粹的农业地区,东坎中心镇没有几家像样的工厂企业。

一句话,落后。

而下放户的大批涌入,却使得这座名不经传的小城,慢慢充满了生机,看到了活力,也带来了文化多元。

”蛮子帮“不仅带来了中小学的教师骨干力量,带来了苏南的文化艺术,还帮助地方兴建了许多带有技术含量的工厂,虽然只是级别很低的集体企业。

滨海县工艺美术厂,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这座被当地百姓称为泥人厂的工艺美术厂,却能将所有产品却全部通过外贸公司,出口欧美,是当时出口挣外汇最大的、外表非常低调的纯外贸企业。

我首次闻听了“外汇”这高大上的词语。

我这才知道,这些用石膏、鸭蛋壳做的工艺品竟然到了国外挣外汇。

很显然,谭小沙的热情,就是十分希望我这个被认定有艺术”细菌“的少年,能到泥人厂拜师学艺。

这个用意我再傻也会明白。

于是,除了县文化馆,泥人厂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

谭小沙非常健谈,充满热情的跟我细细的讲述工艺美术的发展以及中国绘画史。

进一步讲,泥人厂成了我的艺术学校,而无私教我的,却是与我素昧平生的”蛮子帮“的热心人。

或许,我是谭小沙在滨海当地收取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门徒。

同时,在文化馆陈立明、顾乃深等老师的指导下,我的素描和色彩有了质的飞跃;而在泥人厂,我进入了雕塑和中国绘画艺术的大学堂。

然而,还真的应了那句古话:

天有不测风云。

但是,但是,

不知何故,谭小沙等几个老师却陡然的、悄然”失踪“了。

没多久,不少”蛮子帮“师傅也相继”失踪“。

失踪的是那么的突然,离奇,被失踪的不知所措。

后来,终于明白。

所谓的失踪,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国家给这些在十年动乱中,遭受不公正对待的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平反返回祖籍了,陆陆续续回城了!

谭小沙他们是首批被平反落实政策回城的下放户。

那时,电话还远远没有普及,更没有互联网、手机微信,因而根本不可能在第一间能联系谁。

因此,我非常理解谭老师当时,无奈的不辞而别。

没多久,泥人厂也由于核心技术人员的断层,失去了技术骨干力量支撑,出现了快速下滑境地。

我本以为自己能在泥人厂工作学习的愿望,也随着谭老师的回城而破灭了。

在通讯极为落后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失去联系的外地人,可能再也联系不上了。

”小刘啊,这两天怎么没来呢?谭小沙专门找过你哟。”

这天,我拿着画稿刚跨进文化馆的大门,陈立明老师就告诉了我这个大好消息,只可惜谭小沙没能见到我。

“哎呀!”一声叹息。

就是说,我将永远失去了谭老师。

                           第六曲:彩妆飘舞

                                 -1-

转眼到了1979年的二月,寒冬腊月。

我的绘画水准虽说只是半瓶醋,但在东坎镇那小圈子里还算小有名气。

“小刘!”

真没想到,东坎镇的王干事竟然找到我的“鸽子窝”,让我负责绘制镇政府墙上的“黑板报”。

“黑板报”,当下零零后根本就不知道的玩意儿。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经济落后,信息不通畅大背景下,小城镇与全国大多数地区一样,不只是物资供应严重匮乏,人们的精神生活也十分的单一枯燥。

那时,电视机是绝对的奢侈品,仅有少数人家拥有电视机,十二吋黑白电视机就相当豪横,各种重大信息的获得主要还是以报纸为主。

为此,为了让市民及时获得时政资讯,邮电局、县政府和镇政府的门前都专门设立了报刊栏,尽量让百姓在第一时间知晓外面的信息。

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的两报一刊是当时最具权威的平面媒体,再依次为参考消息,新华日报和工人日报。

这些报刊也是所有单位必须订阅的“精神硬性”。

再次就是半导体收音机,除了“奢靡”的电视机,半导体收音机也十分金贵,尚未能普及。

电视机,收音机及报纸杂志都远远不能满足人们追求探求外面世界的需求。

于是,简单经济的黑板报很快普及。

各居委会,或是街巷的墙上,制作一块黑板报只需一面平整的墙面,用水泥一抹,待干后刷上黑板漆就完成了黑板报的制作,最后就是彩色粉笔,大号黑板擦、抹布,直尺圆规等工具,还有清洗黑板的一桶水。

黑板报内容,除了国家重大新闻的标题,还有充满插图和收集的诗歌文学,版面很多内容为百姓喜闻乐见,比报纸杂志更加灵活多样,因此深受欢迎。

能负责给镇政府绘制黑板报,真是荣幸之至。

到底是政府的黑板报,那是一块长八米,宽一米五的特大型黑板报栏,气势不小。

虽然只是规定的周六版,每期消耗的彩色粉笔就达到两盒的量,可见工作量不小。

那时候的懵懂少年,精力旺盛,满不在乎。

而出一期黑板报,都能得到镇政府领导的肯定,就连镇长也会在必经的黑板报前驻足一会儿,然后带着微笑走出镇政府大门。

因此,即使在出黑板报时都得花上小半天儿的爬上跳下,也没觉得多累。

“好啦,完美,辛苦了。”王干事站在身后,一通的赞许。

最值得高兴的是,为了犒劳我,王干事总会时不时的领着我到镇上知名的“郑聚鑫”饭店去搓一顿。

在那大经济环境十分困难的年代,能有机会受到招待,绝对是让他人“嫉妒”的大好事儿。

能有机会蹭一顿就算是最大的劳动报酬了,那时的人们注重荣誉,头脑极其单纯,还真的没有联系到什么经济报酬。

出黑板报有时也会遇到赶急的时政宣传,因此来不及的时候我也会带上同学协同帮忙,尽量在第一时间完成刊出。

专门出黑板报只是一方面。

那时没有电脑喷绘,我还经常给镇政府用大红纸书写各种场合的政治标语。

写美术字对当时我,黑体宋体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信手拈来,每次写好后再由他人负责张贴到指定位置。

“小刘,辛苦了,”

这天,镇政府的管秘书来到正在弄黑板报的我跟前。

他可是位“跨过鸭绿江、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老红军,在镇政府里年纪最大、资格最老,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说话掷地有声。

“管秘书,不辛苦,不辛苦,”我立马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笑道,

“小小年纪,本事可不小啊,呵呵,”

“不行不行,”我十分的受宠若惊,的确我看不出自己有多大本事。

可不,有本事怎么会名落孙山了呢。

“好,来,”他朝我一招手,示意我到他的办公室。

我不知就里,连忙跟着管秘书来到他的办公室。

“坐吧,”他一指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冲我一扬脖颈,

“不用不用,”我十分的诚惶诚恐。

“呵呵,紧张啥嘛!”对我这幼稚可笑的形象,他忍俊不禁,笑道:“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吗,说说看?”

“困难,没有,”毫无思想准备,也毫不犹豫,但脑子有些“短路”。

“小刘啊,”管秘书拿起办公桌上的紫砂茶壶,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眼下呢,你们这些毕业生正在待业当作,要耐心等待政府安排,不要急,都会解决。”

“对对,不急,”是啊,家里有饭吃,自己没闲着,我还真不急。

也不知道急。

“啊,这样吧,我暂时先安排你到工厂里做做临时工吧。”

他放下紫砂壶,站起身来,离开办公桌,走到我的跟前,眯眼问道,“怎么样啊?”

工厂吗,我能干啥呢?我实事求是,心里没底,

“能啊,”管秘书呵呵笑道:“我考虑了你的特长啦,到绣花厂去吧,怎么样?”

“绣花厂,去绣花吗?”我觉得有些滑稽,

“当然不是去绣花,让你去就是发挥你的特长啊。”

他转而回到办公桌坐,拿出一本“滨海县东坎镇人民政府”字样的信笺,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随后撕下递给我,冲我一点头,道:

“到绣花厂去找董主任,明天就去,他会给你安排,虽说是临时工,每月还能拿到十八块钱的工资呢。”他呵呵道。

“好,明天就去,谢谢管秘书。”。

那时的十八块钱能买不少颜料和纸笔,不少了。

像是接受了什么重要使命,我有些敬畏的接过那张便笺,我没敢朝上面看,就将信笺四四方方的折叠好,放入衣袋中,随即诚惶诚恐的道别了管秘书。

我不明白,当时为啥不看一眼呢?

                                -2-

前面提过,十一届三中全会不仅结束了文化大革命和拨乱反正,还向世界打开国门,实行改革开放,人民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改革开放给各行各业到来了前所谓的发展机遇,百废待兴,百花待放。

改革开放还给长期被打成“毒草”的中国传统戏剧解了绑,绿灯大开。

同时,结束了曾长期被“样板戏”和一切服从政治的绝对化题材控制的舞台和银幕,终于暗淡下来,样板戏最终淡出了历史舞台。

值得说明的是,这儿没有彻底否定样板戏的意思,

样板戏也是顺应时代需要的、非常成功的产物。

十年动乱,文艺绝对化的必须为服从政治,完全否定了沉淀千年的中华传统戏剧文化,泯灭了人民歌颂美好爱情,热爱生活以及爱好一切美好事物的自然本质。

1979年,滨海小县城落成了能容纳一千五百名观众的现代化影剧院。

市民们从此结束了:

“两根竹竿一块布,泥泞地面自带凳”、只能看露天电影的落后历史。

在刚刚落成的影剧院里,公映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刚被解禁的“毒草”:越剧电影“碧玉簪”。

之后,歌剧洪湖赤卫队,传统越剧红楼梦,传统京剧红娘等传统戏剧电影相继恢复公映。人们再次有幸重温了被作为“毒草”打入冷宫的中华优秀戏剧文化。

人们兴高采烈,第一次欣赏到宽银幕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和首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甜蜜的事业”。

电影“甜蜜的事业”公映,宣告结束了银幕、舞台一切为政治服务的历史。

还公映了第一部美国电影“车队”,映射了中美关系的彻底“解冻”。

对于老电影从封存到开禁放映,只是从落满灰尘的电影公司的库房里搬出来而已,简单至极。

然而,对将要重返舞台的传统戏剧而言,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作为当时被“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判了死刑的传统戏剧的恢复而言,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十年动乱,几乎所有涉及传统戏剧的一切都被当作“毒草”、“四旧”,遭到毁灭性烧毁和破坏,损失巨大,导致了戏剧服装和道具的严重短缺。

因此,顺应时代和市场的极大需求,滨海绣花厂应运而生,工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建成。

绣花厂也似乎承担着恢复传统戏剧舞台幕后艺术的重任,成为生产戏剧服装和道具专业加工厂。

而之所以能够顺利的兴建绣花厂,就是凭借坚强的硬件支撑。

“硬件”就是长期被埋没于小县城里,“蛮子帮”中的舞台戏剧服装设计和花样设计大艺术家们。

说明,当时小县城的领导,在决定兴建绣花厂之前就做足了繁重的功课,绝不是脑袋一热就拍板的。

                                -3-

“这不是鬼子翻译官么?!”我当天下午就赶到了绣花厂。

真没想到,我刚跨入厂的大门,第一眼就遇到了一位和电影“小兵张嘎”里的鬼子翻译官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厂区四处漫步。

他身段短横,胖头胖脸,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高度近视眼镜的那么一戴,活脱脱的鬼子汉奸形象,看得我目瞪口呆,如同穿越,心里忍俊不禁,触发遐想了。

不只如此,他手里摇忽着一把打开的黑色特大折扇,白衬衫,同时穿着带有肩带的姜黄色西装裤子,脚上是一双铮亮的棕色尖头皮鞋,头戴一顶姜黄色窄边毡帽。

这身行头在当时可是绝对时髦、绝顶的搭配,若是头上再戴上一顶鬼子的小军帽,那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

我还真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故意这么穿的。

总之,这样貌完全是电影里的鬼子翻译官再世。

“哎哎哎,”懵懂遐想的我忽然被一声吆喝惊醒。

原来是“翻译官”不知啥时候已经站到我的身后了。

“小家伙,找谁,干嘛呢?”虽然声调有些瓮声瓮气,但不凶狠。

越看越像汉奸翻译官。

“我我,”我还没从小兵张嘎中回过神来,一时结结巴巴。

“你找谁呀?”他拍拍我的肩膀,

“哦哦,我找办公室。”我一下清醒,回到现实。

怎么就那么像呢!我忍不住有朝他瞄了一眼。

“办公室?”他也没再多问,冲我一招手,那意思要我跟他走。

我赶忙跟在他身后,朝着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走去。

别看他胖,走路可不慢。

他一路摇着大折扇,大步跨进一间门头上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我随之跟进。

这是两间房子隔开的办公室,外面一间是几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的会议室,上面对方了不少我从没见过的花花绿绿、造型奇特的产品;几张长条凳子围在四周,里间才是办公的地方。

三张旧的办公桌,一把不知打哪儿搬来的,旧的长条椅,条件极为简陋,也极为拥挤。

办公室里几个人正在忙着做事,见“翻译官”身后跟着一位小年轻进来,所有人目光一下投到我的身上。

第一次走进工厂,环境陌生得使得我满身的不自在。

“小家伙,找谁呀?”

“翻译官”倒真像是长官,豪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最后一排办公桌的椅子上,桌上放着一部黑色摇把电话机,问道。

“哦哦,”我连忙对这一屋子的陌生人,问道:

“我找董主任。”

“董主任?我就是啊。”没想到,“翻译官”倒是答了腔,

呵呵,“翻译官”原来就是刺绣厂的头啊。

整个厂区,唯有他的办公桌上享有一部电话机。

“董主任,您好。”我还真的诚惶诚恐了,赶忙从兜里取出管秘书给我写的那张信笺递给他。

难怪他能在厂区里大首长视察一般,自由的转来晃去呢。

人不可貌相,还真的是个角儿。

“哦,好好好,”他扫了一眼信笺,笑道:“小家伙,欢迎,欢迎啊。”

我真的有些后悔,当时怎么不看一眼管秘书在那张信笺上写的啥呢。

反正人来了,写的啥不重要了,我自我安慰着。

                               -4-

就这样,我凭着管秘书的条子,正式跨进绣花厂,第一次全面接触工厂以及工厂里形形色色的人物。

头一次体会了“条子”是多么的不简单。

虽说是临时工,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啥也不懂,没觉得临时工与工厂里的人有什么区别。

就是说,年少无知,来绣花厂,我只是单纯的当一阵临时工罢了。

不过,每个月还能拿到十八块钱的工资,还是高兴的,而我家里人则更是高兴,因为我这小少年多了一层社会的管束。

而我最高兴的就是买颜料纸张的钱,从此不再向家里伸手了,拥有了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零花钱。

和正在待业的高中毕业生群体相比,或许我是第一个能拿工资的人,虽然只是十八块钱。

当时厂里的正式工的月工资顶多三十几块钱而已,临时工能拿一半就很满足。

呵呵,又有些跑题了。

“小刘,跟我来。”董主任随手拿上管秘书的信笺,领着我来到了设计车间。

那时厂里什么规模,部门设置通常都以车间序列命名,自然,专搞设计的那一定就是设计车间,没有什么当下这个中心,那个中心高大上的名词。

同时也说明,当时的滨海小城的生产企业都是“菜鸟”般的小规模,或叫做作坊也行。

“哇!”

设计车间,满世界的色彩缤纷。

满世界色彩艳丽的戏服绸缎衣料,满世界用于刺绣的多彩丝线,满世界款式“奇异”的戏服样品,满世界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金贵丝绸缎子绸料最多的地方了

我目不暇接,一下跌进了戏剧服装的大世界、戏剧服装的海洋。

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触摸到了曾被打入冷宫后起死回生的、绚丽多样的绝美戏服。

“李师傅啊,”

董主任来到设计车间,将我领到正埋头于大案板上绘图的师傅身后,

“啊,”对方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马上转身,

“呵呵,李师傅!”董主任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喝喝,董主任那,”这下,他终于站起身来,画笔依然抓在手中,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口夹带着吴语的口音。

哦,这下看见清楚了,李师傅年过五旬,头发蓬乱,瘦挑个高,黝黑脸庞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长着一副大于常人的招风耳,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主。

“哦哦,董主任,有事么?”显然,他没有注意到董主任身边还有一名学生,

“给你带个帮手,”说着,董主任一把将我拉到李师傅的面前,笑道:“这不,就这学生,”说着随手将管秘书开的信笺递给他。

我本来就是一副毛孩子的学生样儿。

“哦,”他不由得在我身上扫视了几遍,一副怀疑加不屑的表情,“就他,能干嘛?!”

说完随手将信笺又随手塞给董主任,便自顾自的忙活他的绘画稿去了,不再理会董主任。

就是说,李师傅似乎根本就不鸟管秘书的那张信笺。

“小刘啊,”董主任收起信笺,冲我一笑,“李师傅这儿以后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他可是苏州来的大艺术家啊,好好学,啊!”

“知道,董主任,”我被李师傅弄了个大红脸,机械般的朝着董主任附和了一声。

“李师傅,小刘就交给你了,就这么着了,你忙吧,”说完冲我一努嘴,没明白他那努嘴的意思,随即追出去想问个究竟。

“董主任,”

“嗯,干嘛?”

“以后我就在这儿啦?”还真怕李师傅不鸟我。

“是的呀,”别看这人长得那么“汉奸”,却是个十分和善的人,他停下脚步,悄声道:“李师傅人就这样,是个倔脾气,有学问人儿,”说着,他转脸朝设计车间瞄了一眼,继而低声道:

”小刘,人家本事大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一拍我的肩膀,直接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其实对于刚刚毕业离开学校的懵懂少年而言,对工厂毫无概念,更不了解。

其实我的认知十分肤浅,管秘书既然将我专门介绍到绣花厂打零工,比我所想要深得多。

年少无知,我当然不会往深处去揣摩领导们的意图。

但我非常清楚,拿人家工资就得好好做事儿。

自此,我首次踏上了第一所“社会大学”,开始了绣花厂的打工生活。

同时也结束了来去自由,松松散散的日子,开始学会适应工厂里常见的作息时间。

董主任之前就说了,厂里最近很忙,说不准有时候会加班加点,要配合厂里的临时安排。

“这有啥!”我肯定道。

“你呢,首先要知道懂得尊师敬长,在李师傅跟前,眼里要有活儿。”董主任和颜悦色叮嘱道。

董主任先前关照的,属于最基本的待人接物,不要说,这我知道。

头天在设计车间,我就亲眼目睹了李师傅大案板上摆放着他笔下的龙凤鸟兽,精描细绘,跃然纸上,传神之极,还得加上呼之欲出。

那绘制功夫真是十分的了得,我不由得想起了“神笔马良”。

名副其实的大家啊!

                                -5-

第二天,我提前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绣花厂。

“哇!”

原本提前十几分钟到厂,就是想表现一下自己,没想到,整个厂区,师傅们早就忙开了。

“不是七点半上班么?”这着实让我十分意外,尴尬至极。

“小刘,”

不知道是否出于厂区监督考勤的目的,董主任此时恰巧站在厂大门口,手里正拿着窄边毡帽慢悠悠的扇着“秋季的风”,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董主任早,”我有点不知所措,本能的轻唤一声,

“嗯,”说着朝我一甩脖颈,温声慢语道,“进去吧。”

“哎。”我赶忙逃跑似的跑进设计车间。

李师傅早已站在大案板前了,埋头描绘着昨天未尽的花样。

为便于绘画样稿,李师傅自己动手,在白炽灯外用弄了个“马粪纸”裹着的灯罩,这样一来,便将光线全部聚积到案板的中央。

那时不用说是镇办企业,即便是国营大厂里的车间照明也十分的简陋,大家的照明条件都那样儿,唯有县里的纺织厂的那些大车间才是大规模照明。

没有当下LED等丰富多款的照明设备。

而此刻,背光映衬下的李师傅的身影显得黑乎一片,几乎看不清他的真面貌。

“李老师早,”我赶紧上前道声早安,

“李老师?嗯嗯。”或许,许久没人称他老师的缘故,竟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但他头也没抬的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我刚出校门儿,“老师”称呼神圣,九年寒窗早已渗透与骨髓之中,没有被社会同化,所以对师傅一词极为陌生。

“有点儿神圣不可侵犯啊,”我心里不禁嘀咕。

头一回在绣花厂的设计车间,体会了进入了难以名状的绚丽缤纷和花花绿绿的大世界,令我惊诧不已。

车间里,里里外外满世界的戏服裁片和戏服样板,还真是目不暇接。

不知道我这临时工能在这儿做什么,没人分派我干啥。

无奈何,我这个大闲人只好在车间里东瞧瞧西望望,视察般的在车间了游走。

“呵呵,这儿蛮子也不算啊!”

这可是大发现啊!

虽然车间师傅们的交流只是轻声细语,但还是听到了吴语声声。

原来,设计车间里几个人,清一色的蛮子帮啊。

他们操着吴语,都在埋头忙乎着手里的事情。

因为昨天下午就与几个师傅打过照面,所以见到我都朝我友善的点头示意,还有几个人还对我挥下手。

设计车间安静得很,即便他们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吴语,但每个人都是低声交流,生怕打搅别人。

同样,虽说师傅们都很友好,可谁都没有跟我这大闲人搭话。

就这样,我上班的第一个上午,除了在车间里转悠就没迈出车间的门。

小半天儿就这样混过去了。

为了吸取教训,下午,我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厂里。

这回,除了刺绣车间路远的师傅留厂,设计车间我早早就到了,幸好门没锁。

暂时清净的设计车间虽说还没人,但偌大的车间并不显得宽敞,刺绣戏服的裁片、大块绸缎衣料的样板、道具样板等等数量很多,占据着一大半儿。

只是对于我,

完全的传统戏剧盲,对于所有挂着的戏服样板,以及道具的大小、轻重与厚薄,我一律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这都是十年动乱所导致,我心里莫名的有些气恼。

同时说明,此时的刺绣厂一片火红。

“对呀,师傅们真的很忙,我干脆扫扫地吧。”

来的有点早,闲来无事,偶然一眼扫到了扫帚。

于是,沿着摆满东西车间的窄窄走道,我很认真的扫起地来。

不一会儿功夫,我就扫了几小堆垃圾,凡是掉落在地面上的杂乱都统统打扫,打算集中后再弄进垃圾箱。

“唉哟,小刘,辛苦啦。”一声柔柔的吴语普通话在我身后传来,也是我第一个与我打招呼的阿姨。

原来是花样师林阿妹师傅,她一路端详着手里的画样走进来。

林阿姨是一位名字很小,却风韵不减,年近五十的恬静阿姨。

“哦,不辛苦,”实事求是,就这点小事儿算啥,比起当初在教室大扫除时,都得搬动桌椅相比轻松不少。

随后,车间的几位师傅也陆陆续续到位,只是李师傅因为忙于事务还没到。

“哎呀,小刘,你干嘛呀!”忽然一声“高频”刺耳的年轻女子的惊叫,

“是李燕呀,干嘛呀?”不知就里,立起身赶忙问道,

“看看你,”她一指地上的几小堆“垃圾”,满脸气恼,“看你做的好事儿!”

“咋啦?”扫地有错吗?

李燕不容分说,跑过来拉住我,怒道:“你瞧瞧,丝线、小样料都被你扫啦!”

呵呵,闯祸了。

原来,将散落在地面上的零零散散,都当作垃圾给扫了。

如此啊,我还以为掉地上的都是垃圾呢。

此时,几个人围拢过来,都明白了。

“燕燕,稍稍整理一下就行,”林阿妹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呵呵笑道,“小刘不是故意的,人家不是在做好事儿吗?”很好听的、带有吴语的普通话。

林阿姨给我留下了通情达理的好印象。

我一下被弄得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望着几小堆“垃圾”发呆。

此刻,李燕依然抓住我的衣袖不放,大有争个高低对错的意思。

“哎哎,咋呼啥,干嘛呢?”

正好,李师傅此刻兴冲冲的一脚跨进车间,巧遇了这一幕。

这加剧了我的紧张,可闯了大祸啦。

“嘿,丫头,这是干嘛,”

没想到,李师傅竟然走到李燕跟前一把将她拉开,道,“你这是干啥呢,小刘第一天上班,他哪儿懂啊。”

原本以为李师傅会火上浇油的痛斥我一番,没想到却被他轻描淡写的化解了一场“战争”。

李师傅是设计车间的头儿,我放下心来,他不追究我就踏实了,但还是心有余悸,忐忑不安。

人不可貌相,只是表面高冷罢了。

“算了,小刘刚来不懂,我们再清一下嘛。”其他人也跟着附和道。

看来,就像我第一眼看到“鬼子翻译官”模样的董主任,很多人往往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的严肃高冷,其实都不很了解人家。

李燕站回到李师傅一旁,抓着李师傅衣袖,一副亲昵的模样,但胸脯还在不服气起伏着,依旧瞪着我呢。

原来李燕是李师傅的女儿啊,难怪那么霸气。

她二十一二岁,正值美少女青春芳华,一张娃娃脸的面孔上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养眼、甜美,透露着眼里不留沙子的直率。

真的直来直去。

而在她的眼里,十七八岁的我,完全的毛孩子一个。

李燕十几来岁时就因父母下放,连同弟弟,一家人从苏州到了滨海小县城,全家成了“苏北漂”。

或许在东坎镇时间久了,若不知李燕的身世,单从口音上还以为她是土生土长滨海人呢,说明她早就入乡随俗了。

对李燕而言,掌握了一口正宗的当地方言,好比,相当于掌握了一门“外语”。

语言天赋掩盖了李燕的真实身份。

同时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蛮子帮”里的很多人,他们虽在滨海当地生活了多年,就是乡音难改,即便说了东坎话,可还是听得出吴语明显的“残留”。

说明,绝非每个人都是语言天才。

我十分敬畏大自然的造物,敬畏人类的舌头灵巧通达,刹那间的语言随意切换的强大功能。

因而面对李燕既会说家乡母语,也会说着一口流利正宗的东坎方言模样,觉得好有意思,她都成了“东坎通”了。

只可惜,哎只可惜啊。

可惜了她的基因里毫无李师傅的艺术“细菌”,绘画艺术一窍不通。

但她对色彩的分辨能力和对数字却是相当的敏锐、敏感,心若丝线,柔软细微。

于是做了她老爸的助手,描图样、检验检测,可说是最得力的助手。

原来,林阿妹是李燕的妈妈,弟弟李刚正在东坎中学读初三。

呵呵,一家三口都在设计车间,都是骨干。

不过,李燕虽然看上去风风火火,却似云头暴风雨,没几下就烟消云散似的停息了。

“熄火”后的她与林阿姨以及几个师傅一起,开始清理地上的几小堆垃圾。

原来,因为工作繁忙,节奏快,往往没有时间仔细的专注于各个方面,师傅们也不会理会散落在地的零零碎碎,车间的清理工作是在下午的下班前完成。

没费多大劲儿,师傅们就挑出不少有用之“材”。

打扫的时候一同乱扫,还真的没有留意地面上还有不少有用的物件儿。

我这时才看清楚,挑选出来的,全部都是精美的手工刺绣小样。

小样,是刺绣师傅先以极为纤细的丝线,针针线线纯手工,耗费两三天完成的。

大意了,出洋相了。

我只能呆呆地立在一边,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木头吗,”见我仍旧呆站着,李燕冲我一甩脸抛出一句,但没了先前的火药味儿,“过来帮忙啊。”

“好的,燕燕,”不暇思索,

”你得叫我姐,李大姐,小毛孩子!”她没好气的白了我一下,但没有火药味儿,

“不就大我一两岁嘛,”我心里有点不在乎。

李燕没了火药味儿,说话语调变得十分的银铃,柔声细语,温和,神色也随之变得十分的少女,少女特有的那种青春的甜美。

“好可爱的、甜甜的大姐姐,”我心里不由得引发一阵发自内心的“青葱”少年的赞美。

“过来。”李燕见我还在充楞,便直接在我的腿上拍了一下。

哎哎。见状,我赶忙跟着蹲在她的一边,按照师傅们挑选出来的小样板,在另一处“垃圾堆”里开始认真仔细的搜寻。

这还真的不难,凭借我的识别能力,动作比他们更快,很快就结束了。

“呵呵,李姐,行了,给,”我站起身来,一伸手,冲着李燕道。

“啊,这么快?”林阿姨一副怀疑的神情,笑道,

“我也不信,”李燕接过我手中的劳动成果,很快露出了满意的小白牙,“哎呀,还真是耶,不错,”说着还一扬脸,抿嘴一笑,“原谅你啦。”

就这样,我一天无所事事,又乱七八糟,结束了刺绣厂第一天的浑沌工作。

-6-

自第一天上班闹乌龙之后,我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半个小时赶到厂里上班,为的是等待李师傅能给我派啥活儿。

这天早上上班,闲来无事,我随手拿起一块刺绣好的小样,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唉哟,密密匝匝、横竖错落有致的绣品,彩色丝线间隔其间,数都数不过来,真不容易啊。

那时候,刺绣已经实现在缝纫机上半机械化的操作了,量化的刺绣全部在缝纫机上操作完成,而精品还得通过人工,都由经验十足的“绣娘”,一针一线的手工操作,帝王戏服的龙袍大面积图案,耗时要达到一个多月。

绣娘,是苏南地区对专门从事刺绣职业妇女的敬称,绣娘的美称,从小到十几岁的少女,大到五六十岁的大妈大娘,是统称。

放下小样,乘着空闲,我照例还是做做我力所能及的卫生工作。

已经学乖了,每次打扫地面,我都会倍加小心,生怕弄丢什么。

打扫完毕没多久,师傅们就陆陆续续的上班了。

就差李师傅还没到。

听说,若是李师傅没有准点上班,说明他手里的花样设计完成了,花样设计绘图需要反复的自我淘汰,定稿往往需要画好几幅图稿,是个十分累人的活儿。

因而对于年过半百的李师傅而言,工作十分繁重,经历肯定不如以往,的确需要休息。

他对待工作非常认真,在车间很有威信,常常自己给自己加班,从不倚老卖老,身先士卒,大家都卯足了劲儿。

“垃圾事件”后,我对李燕充满了好感,而她也不在意我这个临时工在车间的无所事事,只顾自己忙着。

对我来说,她不冲我爆炸,就太求之不得了。

时间都快到了十点了也没见李师傅上班,或许他上午不会再到厂里来了。

我依旧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慢慢度步,鬼使神差般的来到我从进设计车间瞬间就注意到了的,李师傅那大案板的图稿。

既然李师傅不在,我便慢悠自得来到李师傅的案板前,端详着每一幅草图画稿,但说是草图,可一点儿也不草啊。

“高,实在是高!”

我不禁暗自感叹了一句电影“地道战”汤司令的台词。

真的,实在是高啊。

龙凤走兽美不胜收、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精细的,我们中国传统戏剧幕后最前沿大师的白描工笔画稿,被震撼,被征服,敬佩不已。

我的整个视神经都被大案板上的画稿牢牢吸住,却在不知不觉中,竟然随手拿起案板上的一支毛笔,在一旁的空白纸上开始临摹李师傅的作品。

我早已习惯素描硬笔绘画,所绘素描得心应手,挥手就来,其次就是水粉、油画。

无论是油画笔还是水粉笔,都软硬有佳,富有弹性,运用自如,对于毛笔书法的书写,按、押、勾、格、抵也是应用自如。

但我却从来没有用毛笔划过线描。

因此,最初提笔才画了几下就发现,一笔画下来,直线弯弯扭扭,弧线断断续续,毫无连贯,墨迹也粗细不均,还有微微颤抖形成的锯齿状毛刺印出,线条惨不忍睹。

被我自己丢在一旁的线描草稿扔掉了好几张。

“反正李师傅上午不会来了,”我心里说道。

我慢慢进入状态,很快适应了毛笔画作的规律,手中的毛笔开始听从指挥。

我旁若无人的开始专注临摹李师傅的画作。接连画了好几张线描小图案。

“呵呵,不错嘛!”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呵呵使我大吃一惊,赶忙站立往后一瞧。

“我的妈呀!”心里一声叫苦。

李师傅,还有李燕,不知啥时悄然站在我的身后,正在“观摩”我作画呢!

“李老师,我我,”注意力太集中了。

尴尬不已,我赶紧撂下笔,躲避着李师傅和李燕的眼神。

“呵呵,”他并无责怪,却拿起我临摹画稿仔细端详起来,轻声“呣呣”着,接着又接连几声“呣呣”后,突然拿上我的临摹画稿几乎是夺门而出。

“坏了,”

我本能的觉得大事不好,看来李师傅气得够呛啊!

我想跟随而去,不料却被眼疾的李燕一把抓住:

“干嘛呢,怕啥,呆这儿,”

她竟然没有生我的气,甚至还上翘嘴角,冲我一亮大拇指。

我心里没底,想出去看个究竟,没有理会李燕的神态想跑出去看个究竟,但她依然不松手。

不大工夫,董主任在前,李师傅在后,说笑着迈进了设计车间。

“哈哈,不错啊,小刘,”董主任见我呆在一边,一拍我的肩膀哈哈的笑着,道:“没想到啊,你的基础这么好啊!”

“你丫的,就快毕业了。”拿着我临摹的画稿,李师傅开心得嘻嘻哈哈,头一回见到他冰雪融化般的如此开心。

“啥快毕业了?”我有点疑惑不解,

董主任和李师傅见状,只是相视一笑,呵呵两声,并没作答。

原来,李师傅和李燕已经在我身后“观摩”多时了,见我那么专注没想打搅,直到我完成一幅画稿。

而李师傅拿着我的画作急急出门,就是为了让董主任及厂办的领导们看看我的作品。

“第一回遇到这样的学生!”李师傅冲着董主任不住的点头。

显然,他没料到少年的我绘画基础这么的好,极为满意。

“小刘啊,可塑可塑,后生可畏,”董主任站到我的身旁,眯缝着眼,一个劲儿的拍着我的肩膀,呵呵着,“难怪管秘书推荐你来那。”。

“怎么越看越像鬼子翻译官呢,呵呵。”

见到董主任嘻嘻哈哈的模样,又不禁胡思乱想。

我这临时工上班的没几天就得到了李师傅和厂领导的认同。

所以啊,这人哪,不说了。

                                  -7-

“原先我还以为你过来混日子的呢,呵呵,”李师傅操着吴语普通话,直言不讳。

是啊!

设计车间都是玩技术的,不相干的人当然不受欢迎,而身怀绝技的大师傅都富有个性,性格清高,甚至还被列为另类。

而本来觉得十分高傲,让人敬而远之的李师傅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第二天上班,李师傅似乎心情大好,啥也没干,翘着二郎腿,闲坐在那里,手里抓着跟董主任那把十分相近的老物件紫砂茶壶,左顾右盼。

“小刘,小刘,来来来,”我刚一脚跨进车间的门,李师傅就冲我招手。

“李老师,您早,”我赶忙上前,

“坐下坐下,”他竟然亲自拖过一张小方凳,示意让我坐下。

我哪里受过如此对待,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坐下来。

“哈哈哈,紧张啥嘛,”见我这窘境,他大笑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的阳光明媚,亲如长辈。

“这个,啊,”他清了一下嗓子,开门见山:“对戏剧艺术你知道多少啊?”

“戏剧艺术?”

“是啊,”李师傅没等我搭话就紧跟一句,“我说的可不是样板戏哦,咱们中国传统的戏剧艺术。”

“不懂,一点儿也不懂。”实事求是。

此时的李燕默默无声的来到我们身后,想听她老爸对我都说些啥。

她现在对我的态度可好可好了。

“一边儿去,我跟小刘说话呢!”没想到她被老爸一挥手,给赶走了。

李燕没觉尴尬,只是一吐舌头,抿嘴一笑,便回到自己岗位干活儿去了,不过,还时不时的朝着我们这边扫描一眼。

她今天穿了件粉色的绸缎收腰上装,天生丽质,不用捯饬的脸上洁白无瑕,使得在粉色上衣色彩的映衬下,更加的容光焕发,青春亮丽,还似乎增加了一种少见的亮红的光泽,同时也增添了不少妩媚,可可动人。

“好,”李师傅正色道,“你的绘画基础我看到了,不用多说,今天我啥也不做,给你讲讲,中国的传统戏剧。”

“好啊!”我有点受宠若惊,喜出望外。

恰巧,董主任一脚跨进来,见状啥都明白了,干脆不声不响的坐到案板一侧,也加入了“授课”。

李师傅只是朝着董主任点了一下头,默许般的示意了一下。

这不就是师傅与小徒的授课模样么。

只是过于突然,没有事前告知,没有任何拜师门的仪式。

就是说,他一下就认可我了,不用我说出口,竟然主动跟我讲传统戏剧,是那么的直接,还带有那么的迫切。

李师傅打破了所有广义上的老师带学生的一贯做法。

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唯有受宠若惊加诚惶诚恐。

说实话,对当时的样板戏“打虎上山、红灯记、沙家浜”等现代京剧还真的耳熟能详,闭眼就能说出几大段,而对长期被禁的“大毒草”中国传统戏剧自然是孤陋寡闻,一片空白。

十分有幸的能有机会补上我这个传统戏剧盲的缺。

没想到,李师傅只要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井井有条的对我讲起中国传统戏剧的基本知识,传统戏剧的艺术门类,传统戏剧的美学风格,一讲就是半天。

我第一次知道,传统戏服艺术的主要五大类

蟒、 、靠、 、衣

“蟒”是帝王将相等高中身份的人物所通用的礼服,通常被称作“官衣”,分为龙蟒 女蟒 老旦蟒 改良蟒等

“帔”是各级官吏及其眷属在家居场合穿的常服,分为皇帔 、生帔、 旦帔等

“靠”是武将通用的戎服,分硬靠 软靠 、女靠、霸王靠、 改良靠等

“褶”是一种斜领长衫,主要分为小生花褶 素褶 女花褶子 老旦褶子等

“衣”是除前面四大类外的其它所有戏服的统称,一般归纳为长衣、短衣、专用衣和配件四个部分,常见的有氅、宫衣、抱衣、僧衣、坎肩、斗篷、生衣和箭衣等

不仅如此,传统戏剧概念中角色的生旦净末丑五行却分出众多的类型

分为:

老生,扮演男性角色的帝王及儒雅文弱的中老年人;小生,年轻英俊的男性角色;武生勇猛战将或是绿林英雄;红生专指勾红色脸谱的老生;娃娃生是剧中儿童角色以及扮相都是比较洁净俊美的素生。

旦行,是扮演各种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女性角色。

旦行还分为青衣正旦):端庄娴雅的女子;花旦:天真活泼的少女或性格泼辣的少妇武旦:扮演勇武的女性人物;刀马旦:擅长武艺的青壮年妇女;老旦:老年妇女;彩旦:滑稽诙谐的喜剧性人物。

花衫:特指溶青衣、花旦、武旦、刀马旦于一炉的全才演员等称为花衫

净行,俗称花脸,花面。一般都是扮演男性角色。

净行,可分为正净大花脸):地位较高,举止稳重的忠臣良将;副净二花脸):俗称架子花脸,大多扮演性格粗豪莽撞的人物;武净(武花脸):以武打为主的角色。

末行,是传统戏曲角色之一,主要扮演中、老年男性人物 。

丑行,又叫小花脸、三花脸

文丑,伶俐风趣或阴险狡黠的角色;武丑:精明干练而风趣幽默的豪杰义士。

真是丰富多彩,艺术璀璨的中国戏剧啊。

我无法想象,如此丰富多彩的角色,一整套系列戏服和道具要准备多少种花样啊!

进一步讲,中国传统戏剧艺术几乎一切都涉及刺绣,其中最费功夫的就是门类繁多的蟒袍以及男蟒女蟒。

我转而将目光投向车间满世界的戏服,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繁与美。

如同穿越,如同隔世,两代人与古代人的隔空“对话”。

董主任中间没听一会儿就被人叫走处理事务去了,他是一厂之主,没多少闲工夫。

“真是妙啊!”我不禁感叹道,

“可不是,”李师傅抓起紫砂壶喝了一大口,喘息了一下,道“我们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传统戏剧艺术更是博大精深,单就这,”他指着满屋子的戏服样板的花花世界,“你瞧瞧,这么多戏服的花样不是你一下就能学会的,”

一口气,他竟然对我讲了这多涉及戏剧艺术的林林总总,让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今天就到这儿,”李师傅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体,笑道,“下课下课。”

“谢谢,谢谢李老师。”我真的万分感激。

“小刘啊,以后你就从这设计车间慢慢了解,下班了,”说着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便昂首走出车间,我随即跟着目送他离开。

“哎哎”忽然,李师傅转回车间,冲我道,“小刘啊,今天下班就别回家了,到我家吃饭去!”

“啊!我深感意外,“这,这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老师让你去你就去,”在车间,他还是第一次称自己时老师,似乎师生感觉重回。

接着他转脸冲着李燕,道,“丫头,去街上加个菜,我要喝两口。”

李燕在老爸跟前的爱称是丫头,妈妈则叫她燕燕,

“哎,”虽然深感突然,李燕只是飞快瞄了我一眼,便愉快的应了一声,随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跳出去,粉色光影一闪,就不见人影了。

                                  -8-

李师傅的家就在厂区后面,转三个弯十分钟即到。

李师傅兴致很高,在领着我回家路上大步向前,本来就个高的人,跨着大步,使得我一个劲儿的小跑着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心里暗暗窃笑。

“哎,到了,”李师傅在厂外一处新建的红砖大平房前停住脚步,“到家了。”

一句“到家了”让我感到分外亲切。

呵!

好大的院落,一圈围墙包围,一侧的钢质大门凸显出李师傅在厂里的地位待遇。

时至秋季,院内东西墙两边的蜜橘果树,长势茂密,枝头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院子中央一张小圆石桌周边还围着六只鼓形石凳;围墙的南面是一排毛竹;墙根一圈载满了四季花卉;两大缸金鱼的水面上闪烁着阳光的折射光芒。

江南水乡的复制版院落,温馨雅致,清净和谐。

足见镇政府和厂里对李师傅的高度重视。

“咦?”林阿姨见李师傅后面跟着我这个大少年,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小刘吗,呵呵,”

显然,林阿姨对李师傅的临时决定弄得过于突然,但仍旧是那么的和蔼可亲的神态,很好听的吴语普通话。

“小妹,小刘啥呢,弄饭吃,我还要喝两口,”李师傅冲着林阿姨一乐,

“小妹你个头啊!”林阿姨在厨房里一边忙着,一边忙里偷闲般的探出头来,冲着李师傅,笑道,“都这岁数了还小妹呢。”

这句吴语我竟然听懂了。

林阿姨似乎明白什么,爽快的答应一声,直奔厨房忙乎去了。

“嘻嘻,”我站在一边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刘,过来过来,别站着,”他一指院子的石桌,示意我坐下。

“老师您请,”这个礼俗是待人接物的常识,

“好好,”

他满意的点点头,便坐到一个石凳上,而后我也坐下来,打量着当时,即便在半个滨海小县城也少见的大院落。

“小刘,”李师傅亲切的问道,“你绘画基础这么好,都跟谁学的啊?”

“啊,”

于是我如实讲述了在学校时的表现,参加高考以及在文化馆遇到的陈老师,包括与谭小沙的交往种种。

“原来如此啊,”

他长舒一口气,不住的点头,“不错不错,我都跟他打过照面的,他们都是你的好老师啊,只要你好好努力,你的天分不错,按照你现在的基础,有机会再考不是嘛?”

“哎哎,”我应答道,没有一句话夸张,没有一处添油加醋。

“老李,喊小刘吃饭啊!”

林阿姨在我们不知不觉的交谈中,端上两碗麻油香四溢的“阳春面”。

“阳春面”,苏南地区家家户户最普遍的面食。

一把含碱的龙须面,一小快猪油,一把葱花,一勺生抽,两滴香油,组成了十分沁人心脾、地道的江南美食。

刚出锅的阳春面那轻飘的香气,准让你瞬感饥肠辘辘,即刻垂涎三尺。

喜欢吃大米,吃面食是苏南人的特点。

“急啥呢,我还要喝两口呢,”李师傅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嗯,丫头呢?”

的确,李燕还真的像燕子,飞来飞去。

“这不来了嘛。”正说着,一阵脚踏自行车的铃声与铁大门同步似的一响,李燕提着包包闪进院子,她就是快人快语、眼睛快,快动作。

“怎么这么老半天那?”李师傅没有气恼,轻声笑问道。

我发现李师傅好像不怎么敢冲着李燕大声说话,一看就知道对女儿很宠的模样儿,

“还用说,要跑到东坎街上去买呢。”清脆而又银铃般的声音。

可不,李燕正气喘吁吁呢,绣花厂离东坎城区较远,即便骑上脚踏自行车来回也得大半个钟头。

我这才想起,她老爸不是让人家去买菜,招待我这“贵客”的么。

“爸妈,”说话间,李燕的弟弟也推着脚踏自行车放学回家,

“哈哈,好香啊,吃啥呢?”他首先嗅到了卤菜那特有的“气溶胶”香味儿。

“哦,小刚回来啦。”林阿姨应声道。

“哈呵,过节了吗!”

一口吴语普通话,说明他还没有如他姐姐似的,完全融入滨海吧。

小伙儿一眼就瞧见了石桌上的卤菜,忙不迭的跑过来,似乎没有顾及我的存在,抓起一块猪头肉就往嘴里送。

“啪!”他刚想伸手拿第二块时,李燕拿起桌上的筷子,直接朝弟弟手上就是一顿狠抽,“滚!”同时娇嗔的白了弟弟一眼。

“噢哟,”李刚本能的一缩手,接连后退两步,一脸的委屈。

一个朝气蓬勃,高挑的十分精神、十分精干的英俊少年。

“对,过节了,”林阿姨端上两大碗热气腾腾、四处溢香的阳春面,笑道,“好好好,吃饭吃饭,”说着手里还顺夹带着两只盘子来到圆桌前。

她放下两碗面,接着将李燕刚买回来的卤菜放进两只盘子里,同时朝我招呼道,

“小刘,吃,不客气哦,”

“谢谢林阿姨,”

我连忙站起身来,准备伸手接过面碗。

“哎哎,放下,你干嘛呢?”李师傅却伸出一只手挡住,朝着林阿姨笑道:“呵呵,我得跟小刘喝两口,”

“嗯?”我惊讶不已,喝酒还有我的份儿!

“尽瞎说,”林阿姨不禁嗔笑道,“人家还是个孩子,还喝两口呢,”

“嘿嘿嘿,爸跟毛孩子喝酒,还真有你的!”李燕嘻哈着,也是一副嗔怪的口吻。

“还毛孩子呢,”但可不敢这么怼人家,她不是在护着你吗。

李刚可不管这酒官司,自顾自的,大口朵颐着桌上的美食。

“哎!”李师傅不容众人分说的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随即又斟满了一小杯,直愣愣放在我跟前,瞟了娘儿俩一下,“怕啥,就这一杯嘛。”

“拿过来!”林阿姨有些犹豫不决,李妍却毫不迟疑的一把抢过放在我跟前的酒杯,嗔怒道,“不行就不行,小刘还是学生呢。”

我一下被夹在酒官司当中了。

“听我说嘛,”李师傅却一点也不恼,还故意的慢条斯理,道:

“你们,听我说,”他端起酒杯自己先呷了一口,问道,“你们知道为啥请小刘来家里吃饭吗?”

“高兴呗,”李燕插话道

“呵呵,高兴,”他继而道,“就是高兴,不行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林阿姨和李燕都十分高兴。

“我在滨海十多年了才遇到这个好苗子,不易呀,你们说该不该喝两口啊,”

“也是啊,”她俩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小刘毕竟是孩子嘛,”半晌,林阿姨还是嘟囔着。

“不用,”

十八岁的我,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斩钉截铁道:“没事儿,就让我和师傅喝一杯!”

第一次,我有点争强好胜,想做回汉子。

说话间,我站起身来端过被李燕挪到一边的那杯酒,一仰脖子,一股烈辣的液体毫无阻隔的在地球强大引力的辅助作用下,直冲我的肚子。

“啊哈!”似一股火焰,这杯酒立马在我的腹腔里到处爆燃,我忍不住的哈哈了一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好!”李师傅高兴的像个孩子,竟然站起身来冲我一伸大拇指,哈哈道,“不错,不错,男子汉嘛!”

说明,他还真的觉得此刻的我已经长大了,只是说归说,他心里有数,没再对我劝酒。

“好,坐下坐下,”李师傅拍拍我的肩膀笑道,

“还真有你的,”看来,李燕比她妈妈爱管“闲事”,狠狠点了一下她老爸的脑袋,嗔怪道。

不过,嗔怪归嗔怪,她还是咧嘴向我投来钦佩的目光。

“小刘啊,”林阿姨见状,呵呵道,“你可不知道哦,老李在滨海十几年了,头一回让外人到家里吃饭那。”

“外人?那是!”李师傅不置可否附和道,“那些人五人六的我从来不往来,”

“小刘啊,这要是搁在从前,你得请我老爸才对,”李燕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就数她话多,

一边去,李师傅端起酒杯冲我扬了一下,“没这说法,”说着仰脖灌下。

李刚也不禁丢下筷子,对我一脸的羡慕,他倒像是戏台下的观众,安静的“观摩”着我们的表演,不时地跟着傻乐一下。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对话其间,李燕那根舌头灵巧之极,一会儿用吴语,一会儿与我操着标准的东坎话,不时地切换着,让我觉得相当的滑稽,也佩服她那“双语”随意切换的语言天赋。

毕竟还是在校生,李刚偶尔插话,却始终操作吴语普通话,没说一句“纯吴语”。

在这园子里,灵气无所不在,而此刻的李燕在我心目中,她似乎才是这里的主角儿,因为有她在就立马增添了不少活跃。

闹完之后,大家都慢慢平静下来,我忽然想到了关键。

此刻,我的脸早被那杯酒烧红,一阵冲动,站起来,真不知当时咋想的,竟然一把拿过酒瓶,自己给自己斟满一杯,走到李师傅面前,诚惶诚恐,道:

“李老师,”显然,在场人都被我这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愣愣的看着。

真不符我的十八岁年少,我一字一顿,道:

“今天还真的好高兴啊,”我继而道,“我的确应该先请老师,今儿却反过来老师请学生了,十分感激。”说罢,我一举杯子,冲他们画了一个圈儿,一饮而尽。

我还不习惯师傅与徒弟的称谓,仍旧习惯老师与学生的师生“惯称”。

“好孩子!”李师傅见状竟然一下子站起身来,甚至还抹了一下眼角,“好,好孩子啊。” 这应该才是李师傅的真我体现,性情中人那。

林阿姨和李妍此时也都被感染,十分激动,娘儿俩不停的眨巴着眼睛,却也跟着抹眼角。

“嗨!”

还是李师傅打破了瞬间的沉静,朗声道,“这都啥年代了还将就这个,怎么高兴怎么来,完全随性,没那臭讲究。”

整个过程没提一句徒弟拜师傅的词语,毫无仪式感,大家都心领神会,人与人的关系讲的是缘分,靠的是眼缘。

现场充满了喜庆般的色彩。

我也不知道此刻的我,早就成了红脸关公。

而这一切,只是在我进入刺绣厂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发生的。

这是我一辈子都忘怀的场景,一直深藏于心。

                                   -9-

李师傅请吃饭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且,师傅倒过来请徒弟吃饭了。

“奶奶的!”董主任闻听,特地走到李师傅跟前,故作惊讶和他打趣儿,“哼,平日里连杯水都不舍得给你喝的人,怎么这么大方啊,这家伙。”

李师傅只是呵呵的冲他一笑,道:“就请小刘了,我愿意,眼红了不是?”

“哈哈哈哈,”董主任一面和李师傅打着趣儿,一面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家伙,你好福气啊,要好好珍惜,懂吗。”

“那是,”我回答得十分干脆。

“李师傅分派你做啥,就跟着好好的学哦,”董主任边说着,便跨出车间,忙他的去了。

董主任走后,我不禁对李师傅笑道:

“李老师,董主任像不像鬼子翻译官?”

“哈哈哈哈!”

他一阵爽笑,道,“可不是,背地里谁都这么说,太像了。”

打这以后,我虽然得到了认同,却不由自主的感觉肩上多了不少的分量,毕竟不是文盲,因而,小小年纪自然懂得。

“啊,这样,”李师傅正式分派我工作,随手拿起纸样案板的轧孔笔,道:“你先从扎孔复印画稿开始做,通过复制画稿你会慢慢理解中国传统戏剧文化的魅力,”

说着他拿起扎孔笔,开始拿出一张硫酸纸平铺在事先画好的画稿上,并在硫酸纸的周边用铜材做的“镇纸”将四周压实,达到硫酸纸与画稿的紧密接触。

“小刘,你看,这样轧孔就不会跑偏辣,手要稳,不能抖动。”说罢,给我演示扎孔笔的运用。

吱吱作响的扎孔笔沿着画稿这可是个细心活儿,若是孔给扎歪了,或是扎的线条宽窄不一,就直接关系到刺绣成品的质量。

第二步就是将扎上图案孔的硫酸纸再铺到戏服的绸缎布料上,展平压实后,再将油墨轻轻的刷在硫酸纸上,便印上了图案的绸缎布料就直接交给刺绣车间了。

所以,扎孔复制图样是关系戏服质量的第一道工序,可说是第一道关卡。

若是孔给扎歪了,图案或是线条偏了,交给刺绣工上了机台就跟着样稿跑偏,那精贵的丝绸布料不可更改,直接就报废。

进一步讲,绝大多数缝纫工很少人懂艺术,都是依样画葫芦,错了也不知道。

总体而言,画样才是灵魂的第一步,一切都涉及画师的绘画功底。

今天,为了现场了解刺绣的所有过程,我头一回跨进刺绣车间。

“哗啦啦!”还没进门就远远听到了众多缝纫机的噪响。

“呵!”

刺绣车间内,四排六纵的脚踏缝纫机整齐排列,屋顶上空的日光灯铮亮通明。

刺绣车间是全厂光线最好的地方了,显得十分的豪横。

原来,所有印有戏服图案的戏服裁片都被紧绷在刺绣框架上,那时还没有实现电脑绣花,完全由刺绣工在飞转的缝纫机上,通过不停的手控摆动进行刺绣,所绣出的图案稀密程度全看操作工的熟练程度。

每组都有一块由绣娘师傅手工刺绣的样品作为标准的参照,每组都有一位绣娘师傅巡视监工。

即便有了缝纫机这个半机械的协助,但每件绣品都是经过千针万线的重复得来的,但与纯手工刺绣相比,劳动效率大增,节约了很多时间。

我第一次看到了由我描图的戏服裁片,通过刺绣工们那双灵巧的双手,一步步变成了成品。

刺绣工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女工。

我在刺绣车间呆了近一个小时才出来,迎面却遇到了镇政府的王干事。

“咦!”他首先吃了一惊,惊诧道,“这不是小刘嘛,你怎么在这儿了?”

“是王干事啊。”我同样感到惊诧。

原来,东坎镇政府几位领导,正带着兄弟城市的一行人到厂里参观。

我对王干事简单说明了进厂情况。

“哦,难怪找不到你了呢,”他呵呵道,“黑板报都没人出了。”

对呀,这些日在厂里在厂里忙开了,早就将镇政府黑板报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干事,现在还真的没时间去弄黑板报咯,真对不起,”的确,这阵子都忘了星期天是啥了。

那时还没有实行双休。

“嘿,没啥,”王干事笑道,“管秘书派你来的肯定没错儿,黑板报没事儿,我再想办法嘛。”

小刘,过来一下,管秘书正找你呢,董主任老远冲我一招手。

“嗯?管秘书?”我紧忙回到设计车间。

一下来了这么一拨人,使得本来就显得拥挤的设计车间更加狭小。

“管秘书,”数日不见满头白发的管秘书,顿时倍觉亲切,我小声唤了一声,

啊,小刘啊!他十分高兴,手里正拿着我的一张画稿,仔仔细细的端详呢!

管秘书一把拉过我,笑道:“这下知道我为啥让你来刺绣厂了吧,”说着还当众抖了一下我的画稿,“哎,大家看看,小家伙画的怎么样?”

我暗自好笑,这哪是问那,分明是向大家炫耀啊,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很自豪。

“老李,”他转而又朝他笑道,“老李呀,你这学生咋样?”

李师傅只是一连点了几下头,笑而不答。

“小刘,跟师傅好好学。”

管秘书一行没有在厂里逗留多久,就领着一行人离开刺绣厂,直奔“下家”去了。

-10-

任何事物的发展,似如春夏秋冬,阴晴圆缺,更如大浪淘沙,起起伏伏,不停息的更迭,不可阻挡。

改革开放使得中国的传统戏剧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回归了百花齐放的正常轨迹,然而,中国传统戏剧舞台形势的发展,却面临着必然的,

必然的……,

往下说吧。

改革开放,使得“禁闭”了十多年的中国传统戏剧重新走上舞台,可说红极一时。

然而,但是。

对于60、70后而言,样板戏的雅俗共赏及普通话的语言道白,与传统戏剧那一成不变的老腔古调的台词道白形成猛烈碰撞,不可避免的形成了欣赏上的代差,代沟,甚至是鸿沟。

新一代们早已习惯了舞台童叟无欺、惠及大众的普通话语言,根本听不懂传统戏剧,更没有耐心去一而再而三的反反复复的欣赏一成不变的帝王将相、血汉忠烈与才子佳人的轮转。

国门的彻底开放,传统戏剧遭遇了电影银幕丰富题材的强烈冲击。

因此,虽说样板戏已经淡出舞台,传统戏剧却因自身原因,无法阻挡强大“冷空气”的袭击。

除了老辈人,传统戏剧舞台下,几乎见不到年轻的观众的面孔了。

随着传统戏剧的热度急速下降,戏剧服装出现了供大于求的必然,接单量日渐减少,工厂日渐萧条。

进一步讲,刺绣厂无力扛住必然的颓势。

时间到了1979年秋。

刺绣厂即便在工作日,脚踏缝纫机声响动也日渐稀稀拉拉。

此时的董主任似热锅上的蚂蚁,在滚烫的锅台上忍受着煎熬,叹息不止,来回的度步。

“小刘啊,”

这天,李师傅神情严肃,异乎寻常的叫我到他家里坐坐。

自第一次在他家里喝了拜师酒以后,我就隔三岔五的到他们家“客串”,彼此陌生早已不在,短短时间竟然形成了亲情般的相互挂念。

永远将我当作毛孩子的李燕更将我看作亲弟一般,特别高兴我到他们家走动,拉着我在她老爸的房间翻箱倒柜,给我看当时十分罕见的艺术方面的专业书籍。

我十分愿意的接纳着李燕的热情,甚至觉得她对我的热情远远超过了李刚这个亲弟弟的关怀。

我跟着李师傅到了院子。

“以后啊,你,怎么打算的呀?”待坐定后,很认真的问道,

“以后,还没想好,”我真的不知道,

说实在的,那时信息不通畅,对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甚至更谈不上憧憬,只知道我在刺绣厂这个平台太适合了,甚至以为这儿就是我的“以后”了。

“得想啊,”李师傅语重心长,深情道,“小刘,我都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不能不关心那。”

我也的确将他们的家当作了我的第二个家,非常的尊重他们。

“对,我知道,”我肯定道,

“所以,眼下刺绣厂的形势你也看到了,风光不再了,你得考虑以后,”他心情沉重,继而道,“我的意见,啊,”

说罢,李师傅沉默了一刻,道:“你不能放弃你的天分,特长不能丢,同时,若有机会,”他拿起紫砂壶,呷了一口,“若以后,有机会,尽量的走出去,若是能有机会走出小县城则更好,走出去才有发展的机会。”

“是啊,”我默默点下头,无言以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瞒小刘你说啊,”李师傅不无感概,道:“现在形势变了,拨乱反正,也给我们这类人平反了,落实政策了,可能不用多久啊,我们也要回城了。”

“那也是大好事啊,”我不假思索道,

“一晃,在滨海县都是十几年啦,世事难料啊,”可不是。

这时,李燕从外面进来,见我俩一脸严肃的在说话,没来打搅,只是嘴角朝我上翘了一下,便回到她自己的“闺房”。

如此严肃认真的近距离促膝谈心,还真的第一次。

1980年一月,在待业了两年多后,我终于接到了中石化盐城公司到岗的通知书。

就是说,我即将结束生养了十八年的家乡,准备行装,奔赴盐城。

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李师傅家。

“不错不错嘛,好事啊,”他眉头舒展,兴高采烈,“小刘啊,终于要走出去啦,”他扬手朝着屋内叫道,“小妹,燕燕,”

“哎哎,真好,大好事儿,”林阿姨闻听自然为我高兴,

“就是,就是说,你这是要离开我们了吗?”

李妍拿着我的入职通知书看了又看,却出乎意料的由兴高采烈,转而又用那带有伤感的语调,呻吟般的问了一句。

“对呀,”年少无知的我,显然反应迟钝。

她将入职通知书递给我,便闷声不响的走向她的“闺房”,没再出来。

1980年二月中旬,我打理好行装,在等待出发的空挡,没去找董主任,便直接道李师傅的家与他们道别。

“替你高兴,替你高兴,”李师傅声情并茂紧握我的手,“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争取再考大学!”

“好的,好的,”我的确铭记在心。

“安排好,别忘了给我们写封信,”林阿姨为我高兴,为我激动,竟然不时地抹着眼角,显得既高兴又依依不舍,叮嘱道。

“小刘,以后,”

李燕出来送我,有些黯然,“我,我们说不定,”临别时,她突然冒出一句,“唉,说不定,就见不着了。”

“怎么会呢!”

年少无知,我榆木脑袋般的傻傻一笑,与她一扬手,十分潇洒的与她道别。

第二天,我和二十几个同行的新同事,按时赶到盐城入职。

入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岗前培训,熟悉业务忙的很,给李师傅他们写信事情暂时搁置。

没想到,直到近四个月后,我才有机会回了一趟滨海老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家,而是直奔刺绣厂李师傅的家。

“嗯?”人去楼空!

更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刺绣厂竟然大门紧锁,已经杂草丛生。

与泥人厂一样,除了市场部分原因,归心似箭“蛮子帮”师傅的相继回城和人才短缺,或许是绣花厂关门歇业的主因!

刺绣厂,不可逆转的落幕了。

原来,李师傅一家在我离开后的十几天就全家返回苏州老家,就是说,与谭小沙他们一样,回城了。

当年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微信。

就是说,我与李师傅他们一家永远的失联了。

真的后悔我没有在第一时间给他们写信,第一次觉得自己幼稚的可怕。

尽管如此,与谭小沙和李师傅一家的相处,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同时,与他们的失联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结语

“蛮子帮”下放户,是在十年动乱那个特殊年代里,知识分子遭受磨难、迫害最典型的代表群体。

他们在苏北的小县城里,精神上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生活极为艰辛。

然而,下放户不仅仅是下放户,他们曾为我们小县城输入了新鲜血液,引入了众多的杰出的人才,成了东坎中心镇各行各业的骨干力量,为百废待兴的滨海地方建设,贡献了宝贵的十多年的青春力量。

在小县城,“蛮子帮”赢得了县政府、镇政府和淳朴民众的高度尊重和高度认同!

因此,功不可没!

文章来源:江苏新闻 责任编辑: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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